韓少功、阿來、格非、龔曙光,時代變局下的“文學”追問
4月28日,"當代文學名家論壇——文學變局與價值重建"在中國書院博物館報告廳舉行,著名作家韓少功(左一)、阿來(左二)、格非與著名評論家、作家龔曙光(右一)對談"文學變局與價值重建"。組圖/記者辜鵬博
從四肢爬行到直立行走,人類花了幾百萬年。從告別刀耕火種到人工智能,卻不過是近兩百年的事。從生物性來說,我們依然用的是萬年前在叢林里奔跑的狩獵人的身體,卻擁擠在今天千百萬人口的城市中,處在"倉惶"和"震驚"的狀態,如何處理"人與世界的關系"成為人類的永久課題。
852年前,江西人朱熹與四川人張栻千里相會岳麓書院,談論過這個問題,不同學派的碰撞,激蕩出千年之光。852年后,蒼翠麓山下,千年書院中,著名作家韓少功、阿來、格非與著名評論家、作家龔曙光再聚岳麓書院,"文學變局與價值重建"是他們面對今天這個巨變時代所關心和談論的主題。
4月28日,"文學名家走進千年學府第二季"之"當代文學名家論壇"由湖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當代文學創作與研究中心主辦,延續千年書院會講的形式,在千年庭院岳麓書院設壇開講。這場會談談論的不僅僅關乎文學,更是一場對價值和意義的追問。
當水泥鋼筋形塑人類生存空間,當科技更迭改變人類生活方式,我們的"觀看""書寫""想象"是否發生了改變?曾經區分人與動物的偉大創造"文字",如何在消費主義的聲浪中"自處"?走過無數個時代的文學,在現代人的焦慮里,是執著本心還是隨波逐浪?
獨樹一幟的先鋒作家韓少功表示"困惑",憂心價值觀可能出現危機;敏感不同民族文化的阿來希望"文學是‘錨’,起到穩定器的作用";行走在創作與學術之間的格非希冀"借助文學的折光,重建日常生活";橫跨文壇與商場的龔曙光認為"文學價值的重建不在一個時代,而在每一個作家自己"。
著名作家韓少功。
韓少功:收入排行榜評價作家?價值觀可能出現危機
韓少功:在這里,我年紀比較大一點,智能手機上很多APP不會用。有時能夠用支付寶、滴滴打車,青年朋友知道了很驚訝,覺得"這個老頭還行呀"。這個時代變化很大,我們的文學發生了劇烈而深刻的變化,作為一個寫作多年的文字工作者,我有很多困惑。
原來李鴻章說過一句話,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從我六十多年的個人觀察和經歷來看,文學到現在的變化也是非常驚人的。我記得讀小學、中學的時候經常逃課看小說,經常讀到半夜,作業也不做,第二天就挨罵。當時文學是我們最大的一種娛樂,而現在讀書似乎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有一次,我在一個大學問30多個文科研究生,"你們讀過《紅樓夢》嗎?"大家都不吭聲,后來舉手表示讀過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我又問,"看過電視連續劇《紅樓夢》的有多少?"占了一半左右,還有一半連電視劇《紅樓夢》都沒有看過。
現在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因有多種多樣,不是簡單的一因一果的關系導致現在的變化。我們稍微梳理一下。首先,技術條件發生了變化。我們年輕的時候哪有互聯網?連電視也沒有,更別說今天各種各樣的娛樂方式,那時候讀小說就是最大的快樂。技術發生變化,很多信息不一定要通過文字來傳播,更多的是借助圖片、影像、互聯網等手段,這對文學形成了巨大的挑戰。現在青年都看抖音,連文字都不需要了,甚至有人說現在是一個讀圖時代,看看圖像就可以了。
第二,體制方面的變化也是巨大的。古代人寫詩是送送朋友,奉承一下領導,現在作家在一起談的是版稅、稿費、經紀代理人。每年有個作家收入排行榜,我也注意到這幾年的排行榜,90%以上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是誰。
龔曙光:主要是網絡作家、少兒作家。
韓少功:為什么對作家的評價要用排行榜的方式來界定?如此推理,要不要評選收入最高的公務員、收入最高的教授、收入最高的醫生、收入最高的法官?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評價方法和標準。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的困惑太多了,我們寫作的意義何在?我們的價值觀在哪里?
第三,最近北大高材生涉嫌殺母事件讓很多人憂心忡忡。世界衛生組織發布的數據顯示,近20年來全世界的精神病發病率急劇上升,全球每四個人中就有一個有程度不同的精神障礙;還有專家們預計到2025年,因精神病的致亡率將上升到排名第二,僅次于心血管病,比癌癥還高。這是我們人類出現了問題,其中有多種原因起作用,肯定有一條是價值觀的混亂,說重一點是我們的價值觀出現了某種危機,我們要對這個價值觀的問題給予高度的重視。
著名作家阿來。
阿來:在時時新的今天,文學要起穩定器的作用
阿來:"文學變局與價值重建"這個題目,我喜歡也不喜歡。喜歡是因為中國一百多年來,我們一直在講變化。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中國社會發展停滯,在西方的強勢壓迫下,必然要發生被迫的變化。而今天,對于變化我們變得非常主動,也帶來了一些文學觀念上的變化。
今天,我們介紹作家,不是先說他們的文本,而是先說他們的頭銜,比如作家協會的主席、副主席。我記得當年我們這撥人剛剛當作協主席、副主席的時候,何立偉寫過一篇文章說"忍看朋輩成主席",后來很"不幸",他自己也當主席了。這說明我們是在用一種權力來衡量作家的價值。剛才少功老師講到作家排行榜,它已經離開文本,不去說在中國的文學發展演變當中,作家的文本做出了什么貢獻或產生了什么意義,而是用金錢來衡量作家的價值。龔曙光先生說榜單上大都是網絡作家和少兒作家,這說明一個現象,大人不讀書。像我們四川,有的大人邊打麻將,邊罵孩子去讀書,自己卻不讀書。現在還有一個衡量作家的標準,就是得過什么獎。而作家一旦想著要得獎就要揣摩,揣摩茅盾文學獎評委喜歡什么?要得外國的獎更不容易,更要瞎揣摩。這有點像三國時代諸葛亮罵周瑜,說周瑜老揣摩別人,有時候過于揣摩別人會導致自己創造力下降。
我為什么喜歡這個題目?因為我們看到了時代中年輕人的變化,科學技術的迭代,消費社會的興起,給我們社會帶來了很大的變化。我們中國人有個觀念,總覺得我們中國這個社會太舊了必須變新。原來說舊的好,今天變成一切都是新的好,我們有一個盲目的對"新"的崇拜。其實今天中國社會中出現的很多新的東西都是技術層面的,而不是本質層面的。在這樣的時代中,我覺得文學反倒要沉著一點,遲鈍一點,堅持文學基本的原則為好。所以我相信文學再怎么變化,但初心不能忘,我覺得孔子編《詩經》的初心我們還是應該保持。
我個人比較喜歡一位美國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他關于想象性文學有三條標準:第一,審美的光芒。審美從語言開始,然后經由感性,深入到我們的理性當中,發掘那些最基本的東西。第二,認知的力量。文學總要通過自己一個特殊的途徑由個別到群體,由特殊到普遍,建立一種對于人性的、社會的基本認知,因為它是基本的力量。第三,如果我們有了基本健全的審美能力,還要有一種深入的理性認知跟感性結合在一起的力量,這就是"智慧",想象性文學只有這么三條標準。
今天人們認為互聯網技術出現以后,就必然帶來一些新的東西,我是不太認同的。今天網上大量流行的文字,其實是五四運動以來一直要抵制、批判的東西。我們要認識到,人最了不起的就是發明了文字,我們古人說倉頡發明文字"天雨粟,鬼夜啼",鬼都要在山上哭。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講,人類文明進步當中最大的成果就是文字的產生。因為人需要有一種抽象的思維,而文字可以表達。今天,網絡推廣商要推銷視頻,于是就宣布視頻的時代到來了,結果我們又把自己推而遠之,回到一個直觀的不經過抽象的東西上。就因為它是依托新的技術,我們又過于崇拜"新",把這種"新"的東西吹得神乎其神,而不管內在涵養。今天,我們要看視頻,其實牛在山坡上每天"看視頻",猴子在樹林里也是每天"看視頻"。今天,我們在新技術的大海上破浪前行的時候,文學應該是錨,要起一個穩定器的作用。有時候我們的確需要停下來想一想、看一看,這是我最基本的理解。
韓少功:阿來先生有深刻的辯證思想,在新和舊的關系中有一種銳利的目光,能夠看到事物在淺表現象下本質的內容。知道在哪些方面,我們需要有一種創造的活力;在哪些方面,我們又需要一種堅守的定力。但是我們人類在日常生活中很難做到,你不跟上潮流你就out了,不會玩抖音你也out了,你對時裝不懂不能說上幾句,就沒有面子在圈子里混。這些都是"羊群效應"給我們施加的壓力。每個人能否獨立思考,做出自己真正清醒的、健康的、于人于己有利的認識和判斷,這確實是很難的。
著名作家格非。
格非:借助文學的"折光",重建日常生活
格非:少功比我大10歲左右,但我最近看他的新作《修改過程》受到極大震撼。他剛剛說自己對技術的日新月異感到有點恐懼。但是很奇怪,他的小說有大量的流行語,少功其實對年輕人、年輕的文化一直非常關注,他自己隨時代的變化在跟蹤某些特殊的符號、流行語和文字信息,并作出了一些反應。
最近這些年,雖然從表面上看社會非常穩定,變化不像前些年那么劇烈,進步大家有目共睹,但從內部來說,技術本身帶來的挑戰也是非常深入的。今天大家都有讀書的欲望,整個社會號召大家去讀書,但讀什么書、怎么讀書并沒有一個相對深入的看法。我兒子小時候讀了大量的東西。有一天,他放學回來說,"老爸我考考你,《紅樓夢》里的‘原應嘆息’,是哪四個人?"我馬上說:"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然后他又給我背了一句"五里灘頭風欲平",讓我接下一句。當我說出"張帆舉棹覺船輕"時,他的眼睛里終于流露出了一絲佩服的神情。其實,他在讀書時有一個潛在的動機,就是來測試我的知識面。但是《紅樓夢》他肯定沒有看過,對詩詞也沒什么興趣。
1930年代,奧地利有個非常著名的作家穆齊爾,在《沒有個性的人》中曾說,大家都在讀書,大家在追求知識,但所有的讀書和追求知識的背后是一種非常惡劣的儲蓄的欲望,像銀行存錢一樣。似乎我知道得越多就越驕傲,炫耀自己的博學,讓別人感到很吃驚。我是不提倡書讀得越多越好的。有很多人不讀書還好,讀了很多不太好的書之后,智商和判斷力反而顯著降低。這是一個從閱讀到閱讀的時代——自己讀了一些書,馬上將它的內容變成微博,供別人閱讀。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閱讀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要學會思考。別人讓我推薦書,我沒有什么特別推薦的,那些時髦的、時尚的書,排行榜的書我都不推薦,我推薦的基本上都是老書,那些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后還在流傳的書。
今天,大家還致力于通過技術手段來占領一個個空間。包括虛擬空間。我這個人不太喜歡"旅游"。我更看重的是旅行,而不是旅游。旅行是我要到一個地方去,這個地方很陌生。它對我來說是個他者,我得對它表示尊重,然后慢慢熟悉它,了解它,這是旅行。我也不反對休閑放松式的旅游。不過,今天的旅游因其便捷,正在變味,它變成了一種單純的符號空間的占領。很多人跟我說去過50多個國家,有時一天可以去兩三個,不斷"占領"空間。有一次在瑞典,看到一個女孩被一群外國人圍住了,旁邊一個摩托車上有五星紅旗的圖案。我們好奇地問她,"你從哪里來?"她說,"北京來的,騎著摩托車經過俄羅斯,到了北歐"。她說,她現在有點想念父母了,準備把摩托車寄存瑞典,坐飛機回到北京,在北京休息一兩個月后再飛回瑞典,繼續她的騎行之旅。她靠寫旅游博文換取別人打賞,來支撐生活和出游開支。如果我沒有遇見她,我可能感受不到當今一部分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當然我對這個女孩有著很好的印象,也并不反對她這么做。我想說的是,如果發微博成了旅游的一個理由時,我們或許需要對我們的生活狀態進行一些反思。
韓少功:現在吃一頓好飯,游了一個好地方,不發朋友圈秀一下等于沒有吃、沒去。
格非:似乎你發的花花草草比較Low(低級),而我發的東西比較高級。其實,在尼采看來,高級的陳詞濫調還是陳詞濫調。比如,不止一個朋友在旅行的過程中,給我發來了飛機頭等艙的照片。我在猶豫要不要給他點贊以示禮貌時,其實內心感受還是有點復雜的。我們的生活正在變得越來越輕,我們的存在也變得越來越輕微。在過去,我們的背后有著龐大的、沉重的傳統,人格塑造最關鍵的一環是家庭。事情該不該做、做得對不對,會有人依照傳統、規矩、風俗告訴你,并隨時約束你的行為。用大衛·里斯曼的話說,那是一個傳統引導的社會。你有兄弟姐妹,你得學會友好相處,這模擬了一個小的社會環境。在這個社會環境里長大,你開始見習了解這個社會,家庭和鄰里關系,是對社會的模仿。
今天的社會環境發生非常大的轉變。在家里,兒子跟我說話沒大沒小,給我起很多綽號,慢慢地我也適應了,父母肯定會把孩子當朋友來相處,但這一過程導致一個全球都面臨的大問題,就是阿爾都塞所說的,人從一個類原子直接變化為一個社會性原子。這樣一來,人本來經過的家庭見習階段被省略了,而這個社會又處處對年輕人、孩子予以保護。今天的兒童文學是怎樣的?貓生來不是為了吃老鼠,而是為了跟老鼠做朋友,兩個人聯手彈鋼琴。這么一來,社會很多真實的東西孩子們看不到了,或者說,被剪切掉了。但這個社會的競爭越來越激烈,殘酷的一面從來沒有因為技術的進步而減少,反而越來越深重。當備受保護的孩子把這個世界想象成一個玫瑰花園,踏入社會必然會出現很多的問題,神經官能癥和憂郁癥的高發,也許很能說明問題。
在這個過程中,文學能夠提供怎樣的幫助?文學最好的、最珍貴的東西,應該是能提供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做過刪節,不會回避矛盾,也不會回避困惑和黑暗面。文學最好的東西應該是保留了生活的原樣,保留了生活中原有的奧秘,這是我們生存的秘密。其實所有的現代作家都有一個共識:即便我們在面對殘酷的命運時,我們仍要有能力來肯定自己的生活。就像托爾斯泰說的:上帝既然給了你苦難,同時也會給你一個相匹配的巨大的忍受能力,你不要過于害怕。在今天,文學還是有力量的。不論我們處在怎樣的境遇中,是貧窮還是富有,是順境還是逆境,我們借助文學可以反省自己的生活,借助它的折光,我們仍然有能力來肯定我們當下的生活本身,我們依然能夠有能力來實現生活本身的價值。
中國當代社會重建價值,首先要重建日常生活。你得認認真真生活,不能老想象自己一天暴富,或者生活在一種中產階層普遍的焦慮當中。這次到長沙來,我感覺這座城市日常生活的豐富性超過很多一線大城市,有很多很好的、質樸的東西保留下來了,或者說還沒有遭到完全的破壞。剛才阿來說我們必須要有定力,有能力來肯定我們的生活,了解我們自身的處境和生存的意義,我想這是重建價值中非常重要的環節。
韓少功:格非教授提的問題非常嚴峻,從讀書講到重建日常生活,我特別同意。同樣的話我不敢說出來,他比我勇敢。他不主張大家讀太多書,我原來想說但不敢說。作為一個外公,如果我的兒輩孫輩讀經典文學,我會放心,但是如果他讀當代的很多流行小說我不放心。為什么?問題出在我們當代的文化。某些情況下,很多的文學作品變成了一種流行病,一種傳染病,對我們正在成長的青少年來說不是一種動力,有時候意味著一種風險。當然,剛才格非說得很對,文學其實有重要的功能、有強大的力量,它不是提供人生的終極方案,而是提供某種氣質、精神以及面對嚴峻現實的承受能力。所謂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是把不如意的、痛苦的生活還能過得有滋有味,這是理想主義最大的本領。接下來有請龔曙光先生。
著名評論家、作家龔曙光。
龔曙光:文學價值的重建不在一個時代,而在每一個作家自己
龔曙光:少功讓我來參加這個論壇,我知道我是來打醬油的。但三個大師傅炒菜,一個打醬油的就變得很重要。剛才聽了三位大作家對于變局和重構的想法,其實他們講得很好,但講的都不重要。為什么不重要?因為他們是寫書的,只能憑借他們對生活的存儲,對人生的領悟,對藝術的把握,去寫他們的東西。他們不可能因為時代變了,他的創作能隨之想怎么變就怎么變。也不可能因為社會在呼喚什么東西,他們就能提供什么東西。一個作家面對時代的時候是非常無奈的,他的無奈是因為時代變化的無限性和作家生命力的有限性。
如果同學們想當作家,就別去關注變與不變,因為對你來說沒有意義。你只能夠靠你有限的生活存儲和無限的對生活的向往,去進入一個寫作者的處女地。假如你選擇了這條不歸之路,你就只能相信李白的話,"天生我材必有用"。至于變還是不變,重構還是不重構,其實與你沒有什么關系。
我今天是跟三個大作家在一起,沾他們的光。當然我跟他們不同,我是一個非職業寫作者。我的職業是做書、賣書,我必須要思考變局,必須要思考重構,因為我要選擇作品和作家,我要知道哪些作家將永遠留下去,哪些作家可能過氣。我還要知道哪些作家明天會火、哪些作家后天會火。這就是我既要出托爾斯泰、泰戈爾、魯迅、張煒、殘雪,還要出張嘉佳、大冰的原因,對我來說所有的讀者就是我的上帝。我要在不斷變化的口味中,烹調出一桌大家能夠吃下去的菜,在這個意義上我不是打醬油的,我是廚師。
當我是一個作家的時候,我真的不關心變與不變、重構與不重構,我只想把我可以寫、能夠寫、值得寫的東西寫出來,這是我個人對于世界的一種試探。我不敢說我可以跟世界交流,我不敢說我可以給世界一個定論,我是把我對人生和世界的疑惑拋出來,給世界一個試探。
所謂"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我認為只有"五四"談得上,"五四"之后中國文學未有大變局。到今天為止,中國文學那些根本性的要素變了嗎?剛才阿來講文學三要素,這三個重大要素變了嗎?沒有變。我們所面對的傳統與現代,西方與東方,個人創造與時代關系變了嗎?沒有變。我認為到今天為止,三零、四零年代的作家,五零、六零年代的作家,七零、八零年代的作家,九零年代、零零年代的作家,他們不外乎是以自己不同的年齡、不同的閱歷,不同的對文學的接受和理解在賡續著"五四"的傳統。
我不認為現在有任何一代作家已經離開了"五四"文學的軌道。上午和少功講到民國的大學者們,像陳寅恪、王國維先生等等,讓我們高山仰止,隨便進入一個領域就可以跑馬圈地。最近我花一點時間來讀陳寅恪先生的著作發現,這些學者們只拿了一個東西就解決了他們成為一個大學者的基本問題——方法論。他們從西方拿到了迥異于東方的思維、學術以及邏輯關系,這三個東西構成了他們對所有中華傳統要素重新整理、重新歸類、重新提煉的學術框架。而這樣的學術框架,放在深厚中華傳統的任何一個領域里,他們都是開拓者。
這樣的狀況我們今天的很多作家根本改變了嗎?也沒有。可以說"五四"提出的問題:你如何作為一個現代人面對你的祖先或別人的祖先,你能不能把別人的祖先變成你的祖先?這些問題解決了嗎?沒有。沒有解決嗎?又都解決了。如果沒有解決,少功就不是少功,格非就不是格非。解決了嗎?他們今天還在糾結。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認為他們都是在拿東風和西風來舞自己這面旗幟,有的東風多一點,有的西風多一點,有的前期西風多一點,有的后期東風多一點。比如少功先生就是先舞東風,實際上他得勢最多的是西風;格非先生最先舞的是西風,現在舞的是東風,而他的成名是西方的旗幟。阿來獨特一點,阿來更多的是在不同民族的文化之間去思考他對世界的想法。但這個命題本身就有東西方之別。變了嗎?沒有變。今天的張嘉佳變了嗎?同學們喜歡的少年偶像韓寒變了嗎?也沒有變,只是他們對這些問題沒有少功這輩人這么深邃和執著,他們是用回避的方式甚至用輕賤的方式來表達對這個問題的不能不面對,所以我說沒有大變局。
我們今天談文學,所謂名家還是這些白頭發的人在臺上。少功說,"現在嘉賓不夠呀"。一個時代的文學從上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近40年了還是這些人,文學如果有大變局的話,今天坐在這里的就應該是一代新文豪了,沒有新文豪說什么大變局?我說中國文學這批作家還至少要當10年嘉賓,有的人還要當20年嘉賓,那么也就意味著中國現代文學作家輩出的節奏并沒有變化。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出了中國現代文學第一批大作家,四十年代有一點,不多。政治格局的變化所帶來的文化變遷產生了五六十年代的一代作家,然后是八九十年代一代作家。當然七八十年代也有,但不成陣形,這種節奏不僅沒有變,甚至這種節奏的間隔還在拉長。過去是20年,然后是30年,現在40年已經過去了,還在展望50年,少功先生還是做嘉賓,還是忙不贏。人都沒有變,哪來大變局?
社會對于文學的期許也沒有變。過去,文學最早是為人生而藝術,然后是為政治而藝術。現在對文學的要求越來越具體,人的精神問題這種原本要問神經病專科醫生的事情,現在都問格非這樣的大作家,你不覺得社會對文學的期許越來越高、越來越具體、越來越嚴厲嗎?"五四"以來為人生的文學傳統沒有變,我甚至覺得這個傳統我們越背越重。對文學的要求越具體,文學為人生的責任越重大,文學與人生的關系就越不自由。這說明社會對文學的期許沒有變。
綜合起來,如果說有"變局"的話,多了一點抖音、多了一點直播,這個東西并不重要,因為文學原本就是一個兼顧了很多功能的東西。社會的變化、技術的變化,把一部分功能分解甚至替代沒有什么關系。比如我們閱讀故事,有些人就是消遣,蒲松齡對人生、宇宙有那樣宏大的個人感悟,但是很多人就是來看鬼故事,就是來看狐仙夜晚來書生房間耳鬢廝磨的,這原本是個娛樂價值。
我認為文學最核心的功能:第一,極端個人化的與世界關系的表達。如果你一定想要"變局",你就一定會要去跟別人的需求雷同。比如,我跟母親、父親的關系,跟少功和他父母的關系是不一樣的,這是我極端個人化的人生感悟。如果我想這本書如何暢銷,就一定要考慮你們和父母的關系,我認為這不是文學的價值,文學的價值就是表達我自己跟我父親、母親的極端個人的關系,它是人類關系的一種,如果它有更多的共同價值,那是意外,是一個大作家的幸運。
第二,用敘述構成的審美。阿來寫小說一定要講聲韻平仄,其實對一個作家來講,真正貢獻的是用敘述所構建的美。語言有多種功能,只有敘述屬于作家。當然我這里的敘述是大敘述,不是與所謂抒情,不是與所謂描寫相對的概念。在語言的大體系中,作家構建它的美學體系是通過敘述。抒情是情感的敘述,描寫是主體對客體個人感受的敘述。
第三,我很贊同格非的話,文學是人類精神的一泓泉水,這個泉水中有無窮的礦物質,但你不需要化驗它、提純它。用我自己的話來說文學是人類精神的母乳。而在我們這個時代,因為科技讓我們對時間的緊迫性加強了,讓我們對效率的要求提升了,所以我們大多愿意喝配方奶,比如說加鋅、加鈣,而這一切不外乎是把母乳進行切割提煉,去滿足身體在某一個時段的獨特需要,而不是對人生的整體滋養。文學治病嗎?不治病。但它就是一個人在你最初的生命狀態中需要吸取的東西。作用可能沒有,可能在當下,也可能在長遠。所以我認為文學價值的重建不在一個時代,而在每一個作家自己。作家也不需要太關心變局和重建的問題,你唯一要重建的是你自己。
我們人類出現了問題,其中有多種原因起作用,肯定有一條是價值觀的混亂,說重一點是我們的價值觀出現了某種危機,我們要對這個價值觀的問題給予高度的重視。
——韓少功
今天中國社會中出現的很多新的東西都是技術層面的,而不是本質層面的。在這樣的時代中,我覺得文學反倒要沉著一點,遲鈍一點,堅持文學基本的原則為好。
——阿來
中國當代社會重建價值,首先要重建日常生活。你得認認真真生活,不能老想象自己一天暴富,或者生活在一種中產階層普遍的焦慮當中。
——格非
在我們這個時代,因為科技讓我們對時間的緊迫性加強了,讓我們對效率的要求提升了,所以我們大多愿意喝配方奶,比如說加鋅、加鈣,而這一切不外乎是把母乳進行切割提煉,去滿足身體在某一個時段的獨特需要,而不是對人生的整體滋養。文學治病嗎?不治病。但它就是一個人在你最初的生命狀態中需要吸取的東西。作用可能沒有,可能在當下,也可能在長遠。所以我認為文學價值的重建不在一個時代,而在每一個作家自己。作家也不需要太關心變局和重建的問題,你唯一要重建的是你自己。
——龔曙光